2010年11月5日 星期五

虛無縹緲間的高山 --悼念雲中岳先生

虛無縹緲間的高山 --悼念雲中岳先生



【聯合報╱林保淳/文】 2010.11.05 03:55 am

雲老之投入武俠創作,也是「不得已」的。1960年,胡適之先生的一句「武俠小說是下流的」,激起了雲老創作武俠的雄心……

蔣林(雲中岳)先生。
林保淳/圖片提供

接到雲老先生女公子心悅女士傳來的噩耗,一陣莫名的驚悼襲來,幾乎讓我失去了原有的方寸。平時我講授「武俠概論」的課之前,總是會用我那還算是聲若洪鐘、響似鳴鑼的高亢聲調,提振一下同學的精神,武林俠客,多少總該有點慷慨雋爽的俠情嘛!可今天的課前激勵,不但自己覺得有心無力,連同學也察覺到我聲調中的蕭索與落寞,與平常意興遄飛的我,判如二人。

已經連綿了數天的雨,一路上我將整個臉龐曝放在冷風冷雨之中,想著雲老,想著他一向健鑠的身子、爽朗的笑聲、慈祥的面容、俊逸的俠情。我還記得去年八月底我們連袂赴山東萊蕪參加俠文化節的情景,也記得去年底武俠文學會改選,八十高齡的他與柳老(殘陽)風塵僕僕自台中北上的熱忱。我們在萊蕪雪野湖畔慷慨縱論俠,在師大露天茶座擊節說傳奇,台大峨嵋餐聚後,我和秋華、衛民二兄目送著雲、柳二老走下捷運的階梯,耳中還迴蕩著將再度共遊神州的豪語,卻萬萬沒有想到,這是最後一次送他,台灣武俠碩果僅存的兩位耆宿,如今竟只剩下柳老一人了。千古武林,英雄何在?冷風冷雨苦瀟瀟,怎不令人憮然若失?

與雲老結緣,是四十年前的舊事了,但當時年少青稚,只知一味嚮往青衫紅粉、笑傲江湖的快意,耿介爽直的雲老,作品每每風雲之氣多、兒女之情寡,且對所謂的「江湖」、「俠客」、「正義」諸多質疑,終覺扞格難入,因此緣雖然結了,總如隔靴搔癢,還是不「識」其中真意。及至年歲寖長,腹笥稍豐,眼界稍寬,才逐漸了解雲老筆下俠客的「不得已」懷抱。

「不得已」可分兩個層面來說,一是迫於內心對正義的渴求,對許多霸凌良善者的憤怒與不滿,「不得已」而非挺身以出不可;一是不因利祿、不為聲名,本欲自甘於淡薄平凡,卻無可奈何成了不凡的俠客。「不得已」,是不忍人之心,是出於對人世間律法的尊重,因此不會自喜為俠,不會自以為代表的就是「正義」。建功樹名,對藝業高強的英雄而言,只要因緣際會,為之甚易;但是,這「因緣際會」四字得堆疊出多少人間世的法紀陵夷、道德淪失,以及千千萬萬的苦難與悲傷才能遇會?而龍蛇起陸、權柄在握之後,傲視群倫、睥睨天下的英雄,又幾曾不是「侯之門,仁義存」的翻版?他們樂於喋血於眾人的屍骸之上,步上英雄的寶座,但就是缺少了雲老筆下俠客的「不得已」。孟子說:「予豈好辯哉?予不得已也。」雲老出身軍旅,於台海風雲狂飆的年代,曾一手訓練、培育出一批批深入敵後、沒身無名的敢死隊,為家、為國、為民而慷慨犧牲,他們豈是真的想當英雄、俠客?這是「不得已」,而正是此一「不得已」,台海才能粗安,才能有後續安居樂業的建設。雲老筆下的俠客如是,雲老亦如是。

雲老之投入武俠創作,也是「不得已」的。1960年,胡適之先生的一句「武俠小說是下流的」,激起了雲老創作武俠的雄心。適之先生學術聲望崇隆,但於武俠二字,恐未必體會深刻,更未能理解出於「不得已」的俠客之意義,而雲老則數十年如一日的戮力創作,以厚厚洋洋的八十餘部長篇鉅作,為此下了註腳,也為台灣的武俠界別開了生面。

「認識」得雲老的俠客真諦,還只是對雲老理解的一鱗半爪,真正見識到雲老豐厚深刻的史學涵養及其悲天憫人的襟懷,還是我在寫博士論文的時候。當時的我,正黽勉於明代的史料之中,奮力爬梳,從明人的文集、筆記中企圖鉤勒出明末亂政的實相,頗自信於抽絲剝繭之中,得以窺其大略。偶有餘閒,重讀雲老諸作,卻赫然發覺,雲老的武俠作品,居然栩栩如活的呈顯了明代一般社會的生活實況,從道途之遠近、人物之服飾、車馬之規制,乃至於路引、關稅、鈔法的摹寫,居然無一不是如實如真、淋漓盡致,這得有多豐厚的史學涵養,才能如此的「以復古作寫實」?武俠小說多以古代為背景,但多數作家只是虛寫,即便深受讚譽如金庸,也最多不過以歷史的宏闊背景當俠客展現英姿的舞台,事實上整體描寫與當時的社會情狀了不相涉,能在虛構的武俠小說中還原當代民間生活情狀的作家,雲老肯定是絕無僅有的!即此,雲老在武俠小說史上就足以穩穩占居有一席重要的地位。至於他擺脫武俠小說慣有的「大中原沙文」、「大漢沙文」觀點,以其對邊疆少數民族人情風土的了解,而一視同仁的以「人性」出發,悲天憫人,打破民族界限,與當代大家金庸相較,也絲毫不見遜色。

與雲老結緣四十多年,認識雲老二十多年,但真正與雲老結識,還是近十幾年的事。當時我在淡江成立武俠小說研究室,深懼老成凋謝之後,文獻難以徵求,因此選定了當時仍然健在的十數位武俠名家作採訪記錄,因此得以結識雲老。承蒙雲老不棄,我們縱論武壇今古,共組武俠學會,一次次的深談暢敘,雲老的耿直、樸厚,以及他那矍鑠的精神、鏗鏘的語調、慈祥的面容,到如今都仍深深烙印在我心裡。除了武林掌故之外,我最喜歡聽他講台海風雲之際的傳奇,不止一次慫恿他將當年的苦辛,覶縷寫成篇章,但雲老正如他筆下的俠客一樣,對世間的律法,有超乎常人的信賴與堅持,始終認為這是國家機密之事,不能擅加傳述。這一段段「不得已」的傳奇故事,只怕也將隨著雲老的辭世,「不得已」的失傳了。

雲老一生篤厚踏實,交無顯貴,唯有幾位武林同道及親友過從較密,我本後生小子,但卻頗得雲老愛護提攜,翻閱當初他送給我的作品,尤其是《八荒龍蛇》,書中耿直忠厚、為所當為的柴哲,依稀就是我所結緣、認識的雲老。雲老雖往,柴哲猶在,雲中岳這個名字,在虛無縹緲的雲氣中,也將如山岳一般永遠屹立不搖──在我心中,也在所有武俠愛好者的心中。

●蔣林(雲中岳)先生公祭時間:99年11月7日下午3:30,台中市西屯區福順路1177號 台中火化場懷澤廳。

【2010/11/05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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